桂槐镇BY.寒山鹿鸣 第一章 初入
七月流火，飞鸟南去。正是夏末秋初，虽余热未消，阳光依然炽热，但对于这雨水充沛的南方边陲小镇子，已然威势大不如别处。恼人的酷暑也在郁郁葱葱的深山树林间吃了跟头，如何是不敢再作威作福，搅得桂槐镇的居民不得清宁。
一辆满是积灰的绿皮小轿车正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翻腾，老旧的发动机时不时怪叫两声，吱哩哇啦得嚎个不停，听得车上人心里哐当作响。驾驶座的年轻男人显然是被折腾惯了，熟视无睹地扶着方向盘，偶尔朝后视镜里瞟几眼。后座上睡着两个相互依偎的孩子，年长的是个15岁的半大小子，初中刚刚毕业，马上就要去高中接着厮混。小的那个不过豆蔻，正蜷缩成一团，小脑袋靠着他表哥的肩膀，口水在下巴上蜿蜒出了一条晶莹的小道。
忽得一个急刹，惊得俩人猛醒了过来，一个伸手揉眼睛一个提袖擦下巴，异口同声问道：“到了！？”
“没”，沈绛都盯着车前炸了毛的花斑猫，大眼对小眼较量了一番后败下阵来，摁了几下喇叭将它驱走。“还有一会儿。”
顾宵叹了口气，忍不住抱怨道：“还有啊，我感觉睡了快一年了。”
前面那人却嗤笑了一声，“人生能得几回醒啊，小子。”
“可我坐得屁股都麻了”，齐耳短发的小丫头也开始不依不饶，“我说，舅舅啊，咱开车能稳当点不？”
沈绛都哼了一声。
“你要求真多”，顾宵曲起食指去敲她的脑门，被她躲了过去，“好啊肖星溪，不听你哥话了。”
肖星溪皱起秀气的小鼻子，“你算哪门子我哥了，顶多是个表哥。”
“表哥也是你哥，不服憋着，谁教你生得晚呢。”
肖星溪被他噎得无言以对，只是比了个鬼脸，“略略略，顾宵就是个傻子，我可不跟你一般见识。”
顾宵并不吃她这一套，侧了侧身靠在垫子上玩手机。肖星溪向来耐不住寂寞，自顾自玩了会儿又千方百计找他搭话。他俩虽是表兄妹，但表妹她爹过世得早，顾宵妈妈怜她家孤儿寡母，自己丈夫又因工作关系常年在外，便经常把肖星溪接到家里来住，二人的关系也就同胞兄妹一般密切。
“诶诶，顾宵”，肖星溪开了旁边的车窗，被随风带进来的灰尘粉子呛了一口，咳个没完，把她原先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，“……舅舅你看看你这车！”
顾宵见状，急忙从蓝条纹背包里翻出水杯，拧开来递给她，催促说；“快点，先喝一口。”
肖星溪咕咚咕咚灌了下去，又重复了一遍，“你看看这车，呛死我了。”
沈绛都又哼了一声，“你不坐就下去，反正跟着跑也一身灰。”
她听得气鼓鼓的，不服气地开口呛他：“那好啊，你敢我就告诉我妈。”
“你去告啊”，沈绛都懒洋洋地应道。他的声音偏低哑，尾音稍稍上扬，像是勉强提起的劲。他嘴上这样说，其实也有点心虚。他在他那辈是老幺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表姐，也就是肖星溪她妈，小时候被揪着耳朵骂的经历早已烂熟于心，影响不可不谓之深远。
小丫头凑到他哥耳边悄悄说：“他怎么不怕啊，我妈说舅舅可怕她了，一提起来就哆嗦呢。”
顾宵低声笑了笑，“谁让现在天高皇帝远呢，小姨又不能立刻杀过来。”
“不过舅舅啊”，肖星溪又说道：“你这车也太久没擦了。”
沈绛都不想跟她纠缠，“你饶了我吧小祖宗，让你舅安心开会儿。”
她这才得意地笑了。顾家人谁不晓得沈绛都是个出名的懒鬼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得三百天缩在家里。这次他俩回桂槐镇的外公家，要不是肖星溪妈不放心两个孩子，沈绛都也不会被上赶着过来接人。
“这大概是今年沈叔离家里最远的一次了，”顾宵嘀咕道。
“我们也是啊”，肖星溪笑得眯起了眼。她生得唇红齿白，长得粉雕玉琢，从小就是个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瓷娃娃。笑起来更是可爱，两道弯弯的眯眯眼跟月牙似的讨人喜欢。“终于离我妈远远的了，她可管不了我喽。”
“那可不见得”，顾宵幸灾乐祸道：“我可听说你妈给你办了培优班，要你 好 好 学 习。”
“别——吧”，车内顿时响起了小妮子的哀嚎，“桂槐镇？这可是桂槐镇啊？？就这还有暑期班？？？”
她嚎得悲愤不已，一不小心手一抖，忘盖盖子的 水杯直直冲着顾宵，车内霎时就响起了惨叫二重奏。
“肖星溪你故意的吧！我的裤子啊——”
“我不是故意的，顾宵。真的！我发誓！”
前面的沈绛都被吵得脑仁疼，“我再也不会给你俩开车了，这倒是真的。”
顾宵一边擦裤子一边没好气地质问她：“我说小星星，你就是故意的。”
对方却故作纯真地眨眼暗示，“没有没有没有——，我可是好孩子，不会做坏事的哟。再说了，你一定会原谅我的，咱俩关系可是天下第一螺旋爆炸好哦。”
吃软不吃硬的顾表哥叹了口气，认命地说：“快把盖子盖上，拧紧点。”
前排传来奚落的笑声。
肖星溪安分了没几分钟，又开始在车里东翻翻西看看，过了会儿竟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板未开封的巧克力，惊喜地向她哥邀功。
“顾宵，快看这个。惊不惊喜，刺不刺激？”
顾宵瞅了一眼，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巧克力了，一看就知道化得不成样子。他非常中肯地评价道：“有点惊，不咋喜。“
肖星溪却鬼鬼祟祟地斜眼瞄他，一对圆圆的大眼睛不怀好意地转来转去。
“你、你要干什么…我警告你啊别胡闹——住手肖星溪！那里不可以！这也不行啊啊啊！”
顾宵顶着一脸的黑色粘稠液体，悲愤欲绝。
“嗯哼哼，放弃吧顾宵，巧克力魔王今天就要制裁你！”肖星溪毫不客气地来了一段女王三段笑，脸上写满了奸诈与嘲讽。”
顾宵低着头，沉声道：“即然这样……吔酱啦肖星溪！食我洛阳铲！”他一把抹掉脸上的巧克力酱，狞笑着将罪恶的双手伸向亲表妹。
肖星溪眯起眼，伸手在前面狗刨式乱扑腾，“坚强的巧克力魔王不会认输哒！呜哇！”
“这就是惹到你哥的下场！哈哈哈小星星你个辣鸡!”
“顾宵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！！！”
“你来啊！！我害怕你不成？！！”
沈绛都粗暴地猛按了两下喇叭，“你们两个小混蛋再闹给我滚下去！好歹给我留一点啊！”两只满脸巧克力的小花猫被他吓了一跳，随即又猖狂地笑成一团。
“舅舅冒的尊严哇哈哈，”肖星溪仍不知死活地挑衅，一旁的顾宵倒是闹够了，找出两条干净毛巾，擦完了又帮妹妹擦。
“顾宵你真好”，肖星溪一边扒开黏住的头发仰头看他，一边快活地抖腿。
顾宵差点没把脏毛巾甩她脸上，“我的好人卡可不是你这小鬼能发的。”
她听了就只是笑，眼里也有小星星在一闪一闪，亮晶晶的。
沈绛都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欢乐的兄妹，被勾起了心底埋藏许久的往事，笑骂了一句，索性由他们闹去，径直开自己的车。
黄昏之时，轿车开进了能驶入桂槐镇的唯一一条大道，两岸左槐右桂，夹道相迎。桂槐镇三面环山，唯南方一条通途。气候又湿寒，槐花偏要等到七月左右才开，但比别处都要来得浓郁芬芳，让人流连忘返，只能醉倒在一片阴冷的山林里。
“听说这附近的林子里闹鬼呢”，肖星溪扒着车窗往外看，整个人都要爬到窗外去了，被不放心的顾宵拽着衣角抓回来。
“你说世上有鬼吗？”她又问道，看上去有点不安。
她哥轻笑了一声，“我们可是信奉唯物主义的社会主义好青年，你说有没有？”
“我又不是青年”，肖星溪叹气道，“别人说小孩子能看到鬼的，我还能看到吗？”
顾宵还没来及否认，就听见她小声说：“我想爸爸了。”
他一时无言以对，拍拍她的背，刚想说两句无关紧要的安慰话，就见她抬起头望向窗外，“顾宵快看！火烧云诶！真好看。”
“是嘛，”顾宵闻言向自己的那边看去。乡下的天空很宽阔，蔚蓝的底色上一片云蒸霞蔚，绯红的云团好似卷着火光，一袭向前铺展而去，半边天都要给烧红了，又镶着几缕金光，光彩照人，好像全世界的光芒都要给吸纳进去了，美得有些晃眼。
顾宵不禁喃喃道，“真好看。”
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进去，视线逐渐下移，远处层山绵延，雾蒙蒙一片被流云遮掩，近处山峦叠翠，自山顶至山脚，一身青碧，绿得深浅不一。身旁的山脚衬得颇有些晦暗不明，树林紧密地贴合在一起，但有风吹便一齐发出窸窸窣窣的诡秘声响。缝隙间竟是深不可测的黑暗，黑暗中又仿佛又能窥见细密的光在闪烁。风停了，林子忽然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，寂静地伫立在那里，一切都陷入令人不安的诡异中。此时，整个槐树林就像一口巨大的棺材，沉默着等待被下葬。
他总觉得树林里好像有什么，却什么也看不清楚。
他直直地盯着，心里却有些茫然，大脑仍在发愣，只觉得寒气逼人，身上越来越冷。
太安静了，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。
他似是怀有期待，也像是怀有不安，但期待与不安的源头被主人忽得遗忘了。
忽然，在他凝视的远方，滚落了什么东西。他只感觉到滚落了，却没有看见。在那片模糊的黑暗之间，又传来了细密的声响。
铛铛铛，铛铛铛，像是指甲尖端敲击金属板。
铛铛铛，铛铛铛，有什么滚过来了。
他咽了口口水，在看清楚时瞳孔猛地缩小。
是两颗硕大的金色眼球，映照着一张惊恐的脸。
当心你的身后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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